餘震的餘味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     紹慧

最近聖荷西發生了一次5.6規模的地震,及其四十多次餘震後,接連幾天的媒體都有地質學家的預言,告訴大家在我們居住的九縣市的地底下有七條地殼板塊斷層,只要一條的活動規模達到七級,就足以升高十月三十日晚上有感地震約六十倍的強度。自然,才剛由南加驚心焚火現場回來的州長,免不了多番呼籲防震,各種如何減少地震受害的措施也陸續出籠。甚至我那讀小學一年級的外孫,也慎重地轉告老師的交待地震時要雙手抱頭躲到桌子底下去,………一時間,危機四伏的地動心動。

嗨!縱然人有旦夕禍福,天有不測風雲,事情有這麼嚴重嗎?我想不通。或許對我這來自台灣,長年經驗地動教育的,已練就了打落牙齒和血吞的麻木。尤其記憶的檔案總是篩除壞的保留好的,餘震連連也感覺餘味無窮,就好比發生在921地震後的那一次………

當時在規模7.6級,時有餘震的一個月,我是埔里天主堂危樓掛單的義工。每天跟著修女不是往山裡送物資,就是去慰問災難來得太快來不及抓住親人手,來不及對親人說再見,劫後餘生顯現癡傻的居民。

那天,由於路遠起的特別早,在車上照例先祈禱,祈求天主保佑避開落石和坍方。在眉溪往霧社第一座橋的人止關附近,不時有落石,不時有人不幸,自己也不只一次地遇上過,好在蒙主照顧,總是有驚無險,擦身而過。

相對於泰雅族布農族,天天翻過山頭再搭公車,上中學的兩位修女,我是笨拙的城市鄉巴佬。她們知道很多治病的草藥,知道那個山谷蝴蝶多,那個山林,那個季節的那種鳥多。一路上我們繞著合歡山的背脊跑,一些被地震剝皮的山巒,呈現枯石寂寂,荒林漠漠,如月世界的迷離景況。轉了個彎,光線一變,斜光逆光側光,山的明暗質感色彩,又都翻新不一樣,真是美麗的不得了。讓我這在台中長大,從沒來過的人,深切體會到台灣為什麼被稱為美麗寶島」。

車子在往發祥村的管制站停下,修女帶我去看地震時翻落岩壁的小貨車。並告訴我說因為沒法下去找,到現在死者的媽媽還不相信兒子不會回來了。我聽了好難過,感慨自己也為人母,何德何能,子女都蒙上天垂顧,平安生活。

遠近雲海,密密層層疊疊流動著,遼闊的高山草原,將將在眼前掠過。再前行,往紅鄉村的路段都是下坡,有不少山泉接水,是用拇指粗的水管,像電線般高架著。一間削掉前半的老農舍,傢俱和碗櫥傾頹散落在一角。修女先找到廖村長家,把貨一一搬下,請村長幫忙分配,尤其兩箱雞蛋,千萬拜託當天就得處理,慢了,小雞就孵出來了。然後徒步去看望親人去世的家庭。日正當中,我半途偷懶避入紅葉國小的樹下,發覺操場的司令台,是主任和老師們的辦公室;沿著操場,是三個大帳篷,中間用帆布課桌隔開成六間教室。原來的建築,不是被大地開了天窗,就是滿身閃電狀的裂紋。不過,朗朗的讀書聲依舊,天邊隨風飄零的雲,依舊。

再見兩位修女,她們的臉曬得通紅,對我一再抱歉讓我久等,我卻對她們像機器人樣的不知勞累,暗自慚愧。一旁的村長,眼見留我們吃飯留不住,就慫恿去瑞岩溫泉洗個澡。哎呀!怎麼就給忘了,沒想到帶毛巾肥皂,修女懊惱不已。當謝修女費力調過車頭,重新出發不久,村長邊喊邊追上來,遞上一小包肥皂粉一條毛巾。真太好了!於是又轉回往紅葉村的邊境走。

我們在白花花蘆葦夾道下前行,半小時過去了,仍不見溫泉指標。修女不相信自己記不清路,繼續隨著彎路蛇行,終究蘆葦太長太密,有點像在玉米田捉迷藏。不知怎的,忽然撞上個大石頭,人彈跳不說,嘩啦車窗的玻璃給顛下,後車門也自動開了。入侵的蘆葦更劈掃著謝修女的臉,我急著伸長手臂去擋,高修女使勁拉緊車門,手忙腳亂好一陣,最後竟然沒路了。三人穿出蘆葦,好不容易找到一戶人家,竟熱情地丟下手邊工作,抱起孩子為我們帶路。她指著一條冒出硫黃熱氣的水溝,介紹原來顏色像牛奶的地熱現在像鹹鴨蛋蛋黃。不錯,地震改變地熱,一切都變得奇奇怪怪六月的鳳凰花不謝,早開著二月的櫻花,河床的石頭會打架,連屋子都會走路,我們俱是見證。約莫一刻鐘後,她才指著兩間比狗屋大約兩倍的鐵皮屋,就是那兒!這就是瑞岩溫泉?她也不敢肯定。

沒關係,只要能洗澡,多久了?上個把月了?不好思說。修女又找出條舊毛巾,肥皂粉分三份,她們先洗,我負責看守斜搭的鐵皮門,閒人勿入。其實,荒郊野外哪有人?於是我好奇地攀上一座日治時代的吊橋,搖晃不穩中,望著變形的河床。

高修女出來後換我,裡面黑黑的,硫磺味好濃,眼睛適應後,發現井口型的浴池,石頭砌的很整齊,衣服鞋子就放在池邊大石頭上。我小心伸腿試試,腳踩下去並不滑,不用怕滑倒,探底也不深,安心不少。池邊有個盛水的葫蘆瓢,多處破洞的鐵皮透進條條天光,像看露天電影。隱角處,鐵絲牢牢綁了截大紅粗蠟燭,顯示入晚也可泡湯。我慎重地把肥皂粉,分配在肌膚上,自戀式地揉搓著,泉水潑淋上身,溫熱滑膩,浸入水池,周身怒放的細胞像發酵麵包,可舒服了!回想一個月來,如何的一盆水,洗頭又洗腳回想埔里宏仁國中,帳篷營裡一千五百二十位災民,單日雙日,幾時幾刻,排班上流動廁所型的洗澡車洗澡。負責燒水、搬運、拆屋的年輕軍方弟兄,跟著忍受缺水缺電還得幹活。我這樣的一個澡,得來不易,羨煞多少人?哈!簡直好比那華清池裡的楊貴妃,就差隨伺的宮女了。正神思旖想賴在水裡,突然腳打滑,水珠往上竄,屋子吱吱晃動做響。水漫過頭灌進鼻子耳朵,跌入水底,這下輪到我了!直覺地想到死。死?死相?唰地頭腦清醒,一股翻身爬起,發現水並不深只我個矮。聽見修女直喊,顧不得回應,再怕再急也先穿衣,渾身濕淋淋袖子伸不進,扣眼對不齊。不知過了多久,其實沒多久,突然又靜了下來。靜下來,房子沒倒人安在,好像剛才那一陣未曾發生過。

當我掀開鐵門出來,一眼瞧見遠處的高修女,已在大石頭上擺了泡麵碗筷,小小瓦斯爐,正噗噗燒著瓶裝礦泉水,還有三個野生小芭樂。謝修女臉頰道道蘆葦葉梢刮痕,經水一泡紅紅的像貓咪葫鬚。她正使力擰乾她的長髮,修女的頭髮,自小就吸引著我的好奇心。從小一邊聽她們講道,一邊偷窺,想像著密密頭布下的髮型,這下終於看見了。我痴痴望著這平和景象,思忖前一刻的餘震,恍如天空有鳥飛過沒有留下任何蹤跡。不過!這般的泡湯經歷,絕對是可遇不可求。你可想去紅葉村的溫泉所在地走一遭?我們再約了修女一起去可好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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