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月專訪─樂俊仁神父     陳稻江整理

器宇沉潛,志節自勵。有如和風之話語中;

呈現出來自生活實踐底韻致…

時間:      OO七年五月二十七日

地點:      舊金山樂神父姨母住宅

受訪者:  樂俊仁神父

訪談者:  詹紹慧  陳稻江

 

詹: 昨天彌撒中,您以一個小指頭的痛而影響整個人生理心理的運作為比喻,說明教會機體每位教友的重要,非常精彩傳神。後來,主席楊開敏介紹她在台灣認識您時,您剛由德國波昂讀了醫學和神學回國,是一位年輕的帥哥神父,近二十年則在台東專為原住民教友服務。神父,當然比之從前的您,現在的中年風采是不一樣了。我知道您在台北榮總服務過,而當盧光舜院長癌症過世前,在中央日報發表的系列文章中提及您,另外也說:五、六十歲是男人工作能力最強最成熟的時期,不無感慨一己之病體。神父,您正是盧院長說的年歲,目前除了神職的牧靈工作,還有其他的工作吧?

樂: 我在台東基督教醫院小兒科擔任主治醫師,也算是不同的牧靈場域。

詹: 當然,您的仁心仁術自然流露的基督精神,必然是最好的牧靈印記。在您長年服務的弱勢弟兄中,請先談談蘭嶼吧。從二十年前我在那住過一個多月後,幾篇文章和一個舞台劇本,都是描繪我對它的懷念。從前是沒有固定的神父,教友倒是自動自發主日進堂,用雅美族腔調唸起經來很是好聽。

樂:所謂“民以食為天”,蘭嶼原是依靠台灣輸入白米,及島民出海打魚,來維繫日用的食糧。在以前打魚是必需和一項古老的傳統。現在年青人嚮往都市生活,逐漸離開家鄉。於是人口急遽減少,留下來的老弱婦孺必須去打漁,卻又心有餘而力不足,所以未來的社會走向很難講。現在由葛神父負責,全島六個村,六個教堂,至少每月有一台彌撒。葛神父平均一個月中有一週待在那兒,有時時間會長一點,這與天氣好壞有關,交通全靠船和飛機,遇上颱風什麼都停擺。

詹: 的確,風多的往往不知道從哪個方向吹來。但是經過這些年的發展應該還有其他的資源吧?

樂: 我們都知道政府的觀光計劃;如希望綠島與蘭嶼發展成國家公園。但是發展觀光必然帶來某種程度的破壞,居民深知這個道理,所以大部份都反對;另外,還有核廢料廠的安全措施問題。

詹: 我去年特地去南投縣,拜訪吳叔平神父、辜勝宏神父和新來的韓國年輕神父及謝修女等。神父平均要服務三個部落的三個堂區,像吳叔平神父年歲已屆退休,仍開車這個山那個山地忙於聖事,忍不住替他擔心。台東的情形如何?

樂: 在台東和花蓮,很普遍的是一個部落,一個村,或一個據點,往往就有一個教堂。而一個地區,一個中心,有三個教堂。所以就會有很多的“小村落”。負責“部落”的神父,常常要跑六、七、八個“教會”。因為一個教會並不大,約有四百到五百居民,主日彌撒則有七十到八十位教友。由此,負責的教會一多,神父就必須跑許多地方。

詹: 神父,您的工作性質也是本堂神父?

樂: 我目前的工作是chaplain的性質,我服務三個堂區。本堂的神父負責九個教堂,而以主日彌撒來衡量。主教座堂的神父則專注於主教座堂;一個神父一個教堂的很少。我以前也是開車子到教堂和拜訪教友。現在則坐火車、騎腳踏車、走路、間或仍會執駕駛盤。這是有原因的。

詹:是著眼於您醫學背景的健康觀點,還是神學的人權公義?減少空氣汙染,預防溫室效應極速擴散?

樂:沒想那麼多。開車是為了走得更遠。但是自從發覺會打瞌睡時,為了安全,只好改變方式。但這也是相對的説法,講一個簡單的例子:星期三晚上我們有個“親子道理班”,而有一位老修女,她對道理班也有興趣,要一起去。本來她習慣於自己開車到監獄牧靈,現在我們則一起到道理班。可是她已七十好幾,想想還是我來開,總不能她開我休息。當然開車,時間和精力比較省,只要一個多小時,我還撐得住。

詹: 剛剛神父談到“親子牧靈”,我們這也有媽媽查經班,也有些同工專注於孩子們的牧靈。神父可不可以談談您的經驗。

樂:是的,我們的親子班開始於兩年半前,除了一個家庭外,都不是教友。這個家庭的媽媽是個幼稚園老師,有一天她很迫切地説:我們怎麼沒有主日學?那我們的小孩怎麼辦?我就説:你自己是老師,而且是個標準的教友,妳也可以教啊。這樣好了:我們開一班,你找幾個人和孩子好了。剛開始一共只有七個,最大的小學二年級,最小的四歲。有一家是基督教的,不進堂;還有一家是道教和一家佛教的,最後總算有一個教友家庭,太太是教友,先生卻不是。最大的困難就是老人家不贊成,道教的、佛教的,他們都擔心信教後,連拜拜都不能,所以極力反對。

詹: 這情形和教會十八、十九世紀在中國發生的教難,和五零年代台灣社會對天主教的誤解差不多。請問您如何搬走礙腳的石頭?

樂: 這對我是一個突破,於是我去拜訪他們。道教的還好,佛教的怎麼約都沒空,他不想見你啊!終於我告訴他去拜望他的時間,我早去沒用,因為他沒回來;後來我去他家門口等,一直等,眼看時間一分、一秒過去了;一直到晚上九點鐘,他才回來。看到了我,他才不好意思地請我進去坐,中國人見面三分情,説到後來他總算同意了。而且道理班也就成立了。另一個收穫是他們的祖父、母,外公、外婆,也“被迫”地聽道理了;因為他們的孫子、外孫,第二天一定會講給他們聽。我本來也不知道這事。那是有一天晚上,在道理班後,我碰到一位祖母,她問:「今天講甚麼啊?」我剛要開口,她的孫子便叫著:「別講!別講!待會兒我講。」這時候我才知道,我所講的都透過這孩子講給他們聽了。

詹: 這意外收穫算是給了神父一粒定心丸吧?

樂: 不錯!我們這個班,在當初,我和家長們討論,研究出一個方式,開始時,包括大人和小孩全部都在,頭二十分鐘我講解聖經故事,但是盡量圖像化,讓孩子的腦子裡有故事的圖像出來,二十分鐘後做短暫地複習,然後讓孩子們畫出他們的想像。當然早先在講解的時候我也提出二十多項可畫的題材,在他們畫畫的時候,大人們則討論聖經上的教導、或者與生活上的關係、或者分享一週來的感觸,也有倫理道德與信仰生活的看法。畫完後,他們拿來給我看,聖經上的話,會寫字的用文字,不會寫字的用注音符號拼音。比方説,耶穌説:“愛你的仇人”,較大的小孩便可以用文字或注音來表達一個圖,看這個圖便知道它説的故事是“愛你的仇人”。比較小的孩子,如幼稚園中班的那個,只能象徵性的塗寫,想到甚麼,畫甚麼。他們很會表達,故事有魚便畫很大的魚,故事有人,便畫人。他們印象中的好人非常漂亮,他們把壞人畫的很醜。

詹: 這會不會很拖時間?像我們查經有時聊啊聊,時間會拖很久。

樂: 我們很準時的,九點一到馬上結束,因為第二天要上課。剛開始的時候很好用,因為祖父、祖母,爸爸、媽媽叫小孩做事情,如果不做,禮拜一不讓你去。〈一開始時,道理班是在禮拜一〉所以他們很快就做。比較困難的是後來增加了一個跟他們很熟、有親戚關係的一個男孩。他的年紀最大,是四年級,有個大塊頭。但是後來他便領先了其他的小朋友,他的領悟力很強,所以有時候我叫他做結論,他便成了助教。而且他能把整個今天經節的精華、意義講出來,很厲害啊。我不用提示他,他都能夠自己完成。後來有些臨時來的大人和小孩來旁聽,大家便一起聽他説。有幾次我們到山上走走,祖父、祖母大家都去,增加溝通。有幾次阿媽們走累了,有一家的阿媽説到他家吃飯,這情況也有。現在我們都變成一群熟悉的朋友了。

陳: 樂神父您這個方法一定是根據什麼教學方法吧?

樂: 我們道理班使用“側面教學法”。事實上學校也使用,孩子們有一個階段是不學的,這個方法可以用教給另外一個孩子聽,而他在旁邊聽都學去了。如果是講給大人,他會抓的很緊;如果是講給孩子聽,另外一個孩子會把意思抽取岀來。所以領會更多、發揮更多。直接講道理,他聽不進去,有時候需要先進入情況。所以後來我們的道理班便有個構想,也就是說大人在旁邊陪聽。

陳: 那道理班的準備方面有些甚麼原則?

樂: 老實說是要花時間準備。因為前面二十幾分鐘句句不能有冷場,讓他聽完上句,一定想知道下句是甚麼。也就是盡量用“歸納法”。使他到最後悟到精華。歸納法是一直給你不同的問題,從不同的答案中去歸納出相同的道理,然後做出結論,這是精華所在。也有用“演譯法”,學校中常用此法;也就是一步、一步的推導出結果。

陳: 所以您在主日的道理中,用人體器官對話的比喻,歸納出小指頭也會影響到全體?

樂: 對!

陳: 至於您説的圖像法,是否適用於青少年?

樂: 青少年不像小孩,需要多一點演譯。如果是比較長期的教導,必須得一次抓住他的心,因為如果你言之有物,以後他就乖乖聽你的,但是面對青少年次次都是挑戰。比如説我的年輕病人來掛號,因為他從小就是我給他看病,所以他從小聽我的。當青年人有問題時往往會與父母僵持不下,我一般都讓父母出去一下,讓我和他單獨在一起,這時候青年人就會把他們的事情告我,指指門外説“古板啦!”“老的要命!”我就問他:“那我呢?”他説:“你看起來還好啦!”這是因為他接受了我。事實上填鴉式的教育已經過去了,孩子們需要做點事情。小孩子們的圖畫方式到了年長一點,青少年則必須用其他的方法來取代;比方説:給他一個題目,讓他們表達他自己,意見啦,問題啦,感想啦,只要不是太離譜,離題太遠。至於比起你們聖荷西的道理班,針對不同年齡不同特質來設計課程,應是高效率的制度。有些活動是可以像我的親子班,不同年齡的在一起,但是基本道理的教導,你們的較理想。

詹: 神父!由於來訪問您的時間是請古偉業代為探尋的,而剛巧您只有今天得空,我們來不及準備,所以趕來之前請女兒祈求聖神幫助,您對求聖神的看法如何?

樂: 這裡有個故事:有一個教友騎摩托車有一個小擦傷,它告訴神父他實在感謝天主。神父就問他啦:如果不幸是個大擦傷呢?這位教友老實的説,他可能會忘記,甚至埋怨天主。對一個虔誠的教友,每一個事件都是奇蹟,都是特別的狀況,這是基本心態的問題。小擦傷與大擦傷是相對的事件。但是感謝天主,卻是絕對的態度。如果教友把自己沒有好好準備的態度,臨時抱佛腳來求聖神,然後説是天主聖意,那事情就永遠做不好了。

詹: 成長在山區的青年到了都市以後,會覺得自己是原住民而有自卑感,常常因為別人的一個眼神,就會使他們受到傷害,因而酗酒,因此都會人把酗酒和原住民畫上等號。神父您對這有什麼看法?

樂: 曾經有民族研究所博士班的學生請我幫忙找資料,找我介紹、推薦等等,研究原住民的酗酒習慣。酗酒並不是原住民的特色,我説:如果你要用統計學來做,“平地人”的酗酒比例也很大。目前已經有十七篇論文,造就了十七個博士;但是這對原住民沒有幫助。如果你去統計五院院長、政務次長包括總統的喝酒習慣,他們的酗酒比例比原住民還高。這我們可以保證,因為他們的生活天天可以上電視,很明顯的他們講的話都是酒精中毒。所以我説這個忙我不能幫。原住民所以被認為酗酒,那是因為他們不掩飾。我在德國學醫的時候,有一次看到一個病人,修個整齊的頭髮,留個時髦的山羊鬍子,昏迷的躺在加護病床上。主治大夫吩咐:吊上一瓶純酒精做靜脈點滴注射。三分鐘的時間,就看到病人開始用舌頭去舔嘴唇,過一會兒他眼睛張開了,看到了點滴,嘗到了酒味,然後用文雅的聲音求著:諸位高貴的大夫,請勿將此事告知他人。酒這種東西每個人都很容易上癮的,原住民被酒害的很利害,就跟這裡的印地安人在研究報告中説的一樣,據說印地安人保留區的威士忌酒是免稅的。印地安人還覺得白人對“我們”真好。酗酒的問題在於過量。神父也有酗酒、主教也有酗酒,如何控制喝酒的習慣,使它成為不是沉溺才是正題。我曾經做過演講“如何戒酒”,但是有一次一個聽眾對我説:神父!你的確講的很好,可是你不要生氣啊,我可以比你講的更好,你要不要聽。他説:神父!問題是“願不願意”去做啊。從此,我改成一對一“勸解”,成功了以後,我讓他成為“種子教官”,也就是他要去找三個酒鬼戒酒。一個村子裡有一個種子教官,效果就會很好,因為那時候喝酒喝的很兇。我勸人家戒酒,人家問我喝不喝酒,我説不喝,那沒有人會聽我的。但是如果我是“酒鬼”戒了酒,那人家會聽我的。除了種子教官的辦法,便是團隊一起戒。但是這個方法與有成效的美國經驗有差距,原因為風俗民情的不同。原住民酗酒的毒害,在他們求學、工作、和家庭之中有慘痛的經驗。這例子實在太多了,不勝枚舉。我現在勸人家不喝酒而不是少喝酒,喝酒的少和多沒有一個界限,一不小心就掉進去了。如果酒上癮了不喝就像生病一樣,渾身上下不舒服,脾氣也變得很壞。夜深人靜酒癮來時根本沒辦法,所以賣酒的店舖也受累,半夜三更來敲門,不理的話:鬧啊!甚至放火啊!

詹: 神父您形容的像是毒癮發作,而且喝酒的少和多沒有一個界限,一不小心就掉進去了,聽起來又像是預防藥癮。我們也有些大學生,這「吸一口」好像是校內“小眾文化”,只吸一口嘛,在群體催促下當事人也覺沒什麼了不起,沒想到就此欲罷不能。因為都在外地讀書,直到被抓上法庭,父母才知真相,老媽哭著自己認錯並為兒子向法官求情,這時兒子看媽媽難過成那樣,才後悔自己一時的逞能和「爽」,帶給家人的痛苦。

樂: 吸毒和賣淫的歷史都悠久,都對人類造成很大的傷害。「反毒」,也是我主要工作之一。對於“毒品”,不要説我們三位,只要吸一次我們就上癮了。即使飲酒有好處也有壞處,但是對原住民來説卻是生死存亡的關鍵。不管你是葡萄酒或是小米酒,一旦染上癮了,下輩子就沒有了。我跟一位媽媽談話,她的兒子二十六歲就死了,喝酒喝成肝水腫肝硬化。這位媽媽告訴我說:叫他少喝點,他不聽。我知道他是停不下來,不是“少喝一點”的問題,而是“根本不能喝”,而且是言教與身教的問題,媽媽自己也在喝。這已不是道德倫理的問題,對許多人而言是“存亡關鍵”的問題。有一個地區的教會,我已經去那邊做彌撒好幾年了。有一年復活節,教會有慶祝的活動,會長跑來跟我說:神父!今年我們要送你一個大禮,你知道了一定會發瘋,我說:甚麼大禮?他說我們要改變喝酒的習慣,今年的復活節,我們將用汽水代酒。我說:我已經發瘋了。

詹: 神父,邊吃鮮美的水果,邊聽您一個接一個例子的開示。這雙重的享受,不知不覺就過了我們預先向您索取的時間。尤其您姨母一家人都安安靜靜地,生怕打擾了我們,顯得我們為讀者的好處,為團體教道理班來取經的行徑顯得只顧自己忽略別人的自私。而且我也知道說抱歉是不夠的。只望我們把您今天所講的話,能內化於行為,像您一般用心對人付出。謝謝!

 

 

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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