屬於父親的未央歌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     張永錦

父親名廷虞,字仰堂,號陶樂,筆名舜天。聽說父親年輕時很嚴肅,不茍言笑,家裡大小事情由他作主,只要他眼睛一瞪,兄姊看到他,都是必恭必敬的。身高一米七六,穿上軍裝虎虎生風。不幸經歷戰爭逃難,轉眼間,武舉人、翰林大學士之後,地主之子,身份地位權勢財富全失去了,變成一文不名,兩袖清風的窮軍人。等到生下我時,父親已近中年,他總是笑瞇瞇的看著我,一臉慈愛,那還有什麼威風呢。

初到臺灣,父親投筆從戎以求溫飽。我記得在我小學時,有一天晚餐後,父親告知明天將發佈人事命令,他自認能力和操守應該非他莫屬,可是軍中送禮關說的太多,他沒把握。如果不能升上校便決定要退休,結果爸真的回家了。

很長一段時間他經常出外找工作,印象很深刻的是,坐鎮在家的母親心裡害怕,每天早早就把門窗關上。過不久突然就吹起了一陣養鳥熱潮,我每天放學回家就看到爸正在紮鳥窩釘鳥籠,一籠兩籠,到後來姊的房間全都滿滿的木頭鳥籠,從地上一格格的直堆到屋頂。一窩風很快就退了,再也沒有人有興緻買鳥了,鳥放的滿天飛,錢也飛了,希望也飛了。窮途末路,爸把箱底一張公務人員任用資格證書拿出來,在臺灣省新聞處找到了一個小科員幹幹。

那時候爸從臺中回內壢要五個小時以上的車程,但是他還是經常回家。不回來的日子他就猛讀書,並把普考高考特考,能考的試全都考過了,很快的從科員升到組長到科長。因緣際會,家父在工作上與一些省屬的報紙廣播電台有一些接觸,於是他又重拾筆桿寫點東西。有時候一家人圍坐在大圓桌上聽爸寫的廣播劇,聽到感動處他就帶著大家哭成一團,幽默處會心一笑,爸是一個多情而真誠的人,在這寫作的天地裡盡情發抒了他的才華。

父親不在家的那幾年,每隔幾天就會收到家書一封。在我們子女的眼中,父母的感情真是“好像總在談戀愛”。姊姊們出外求學後,家書由我來唸給母親聽,讀高中的我唸著唸著都會臉紅心跳起來。親愛的鄭佳….」,鄭佳是爸對媽的暱稱,佳人之意也。字裡行間,關心備至。想念之情,透紙穿心。直到我進了大學,母親才搬到臺中去,在我四年的住宿生活裡,爸的信也是我最期盼的,光看那一把漂亮的毛筆字,就不知羨煞了多少同學。

因為母親身體欠佳,老爸於六十二歲提前退休。他燒的一手好菜,自稱江南名廚,逗著我母親多吃,“吃出人來才值錢”是他的口頭禪。為了給我媽補身子,每天逼媽吃高粱酒煮鰻魚,媽吃到怕,後又改吃紅燒鱉,這道菜很吃香地維持了一段時間,母親的氣色也好多了。待我母親回大陸探親後,病情一發不可收拾,大腿骨和肋骨斷裂,證實是一種罕見的骨遀癌末期,只有三個月,老爸一日三餐親自料理,洗澡上廁所也不假手於他人,其餘的人只有做助手的份,母親很有品質的多活了一年半,就是老爸的功勞。

九八年五月爸原本是要做心導管手術的,沒想到,在手術前的例行檢查中,發現肺上有兩個陰影是肺癌。基於母親和二姊的痛苦經驗,爸決定什麼治療都不做,我們尊重他的決定。暑假大姊三姊陪爸來美看我,大家嘴上不說,心裡明白,生離死別最後小聚。爸寫了一個小劇本“老富翁分財產”,他自己扮演老富翁,大熱天披著大棉被坐在沙發上,由我兒子女兒和三姊的女兒演三個兒子,看三個孩子雖奮力演出但錯誤百出,爸則正經八百,大家都笑翻了天。有一天晚上爸坐在湯鍋旁,我說爸幫我裝碗湯吧,兩個姊姊都瞪大眼睛,爸那會拒絕,我說:「子曰:有事老爸服其勞,有酒肆女兒饌。」爸就哈哈大笑點頭稱「是,我家老閨女說了算。」在爸辭世前四個月又來美小住,臨走前他把筆墨紙硯都要留給我,我不敢收,我說:「你身體好一點又想寫字怎麼辦?」父親還是走了,在整理他的遺物時我拿了文房四寶,我想這是他的心願吧。

老爸對我這個么女兒的愛是溺愛,他常說“要天許半邊”,你向他要天,他怎麼能給呢?但他還是要承諾給個半邊。父親走後,第一次在夢中相遇,我對他說:「爸我是多麼想你啊!」倆人抱頭痛哭,哭了很久,淚濕了枕巾大半,哭出了聲,把先生孩子全給吵醒了,等自己也醒了,哭聲還不能止,嗚嗚的哭個不停。第二次在夢中,老爸就許了半邊天,他說:「女兒如果你想爸爸,就轉轉眼珠,爸爸就來了,你說好不好!」我大笑拍手叫好,爸就騎著一隻白鶴像神仙般的飛走了。醒來時,腦子裡竟然冒出一句詩,『斯人已乘黃鶴去』,臉上還掛著笑,心裡暖暖地。老爸謝謝您,有您這位父親我何其有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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